鉴爱书

“黄濑你小子在什么地方赶紧回答。”
“报告队长我在隐蔽。”
“隐什么蔽！敌方有一个人包抄到我们后面了你没看见？”
“……看见了！呜哇这是要把我们全灭的节奏啊？”
“还不赶紧去拦住他！”
“是！”
“靶子你掩护！”
“报告队长，我已经中弹身亡了耶……”
“怎么又是你第一个挂掉！没用的东西！小一呢？小一去掩护！”
“报告！我是小二！我哥这次在敌方阵营里！”
“……不管是谁反正快去干掉那家伙！”
黄濑此时正藏身在一处离地一人多高的掩体后边，等敌方那家伙进入射程之内他立马端起枪一阵扫射，不料对方仿佛早有准备，就地一滚让他那一梭子弹全打了空。等他这一梭子打完，对方也抬头朝他猛然一通狂扫，黄濑自知隐蔽的位置暴露，只得从掩体后跳下。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那个年久失修的掩体支架发出咔咔的声响，不出几秒就轰然倒塌。
“……我的天，这也太狠了吧，小青峰。”黄濑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塌成一堆废墟的掩体。
对方斜扛着枪走近，看看他的脸，发出嗤笑：“真可惜啊，要是能把你的样子拍下来发到全校网络上，那点击率一定杠杠的。”
黄濑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好看不到哪去，为了使伪装达到跟周遭融为一体的效果，他往脸上手上抹了不少泥巴和墙灰，整个人看上去脏得要命，哪像青峰压根连化妆都不用的。他干笑一声，说道：“小青峰你这么急又是要干嘛去啊。”
“干嘛去？”青峰说，“当然是端掉你们的老巢去。你们要是乖乖地自动投降大爷我就饶你们不死。投降姿势学过没？就是双手把枪举过头顶，排成一溜走出来说大爷饶命。”
黄濑被他气得牙痒痒：“抱歉啊，这我还真没学过，你留着自个用吧。”
正在他们说话间，不远处另一个掩体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听小二大声嚷嚷道：“妈蛋！哪个打的我！”只见他从掩体后面蹦起来，他的脑门上中了一枪彩弹，在脸上炸开老大一朵“血花”，那模样滑稽得，黄濑从通讯器耳麦里都能听到同队的人发出吃吃的偷笑声。
“好像是你哥打的，我看见了没来得及提醒你。”不知是谁说道。
偷笑声更响亮了。
“不许笑！！”队长气急败坏的怒骂声响彻通讯线路，“你们都是死的啊？都看见对方狙击手了还不还击？！黄濑！你还站那唠什么嗑啊？！赶紧上！”
“哦……哦，好！”
黄濑专心跟青峰对峙。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弹匣里没有一发子弹，他们接下来的任何行动有可能影响整个对战的局势。
“练习而已嘛，这么认真？”青峰移动脚步。从黄濑的眼神里他知道对方不打算再跟他打哈哈了，于是他慢慢将手伸到背包里，摸出一个弹匣。
黄濑就等着青峰这个动作呢，青峰刚把弹匣取出来，黄濑立刻飞身上前一脚往他手上的枪踢去，青峰躲开了这一脚，手上已熟练地把空弹匣卸下，正要换上新弹匣，黄濑竟然用自己的枪砸了过来，结果就是黄濑的枪和青峰手上的弹匣全飞了。
“我靠你玩真的啊？不要命的啊？？”
黄濑真像不要命了似的，他疯狂地把他所有能用的格斗招数全往青峰身上使。青峰一边躲闪黄濑的攻击一边反手又去背包里取弹匣，黄濑见势扑上去两手抓住他的枪，膝盖往他腹部撞过来，青峰只得把枪一甩，黄濑也被他一块甩了出去。
身后的巷子里传来密集的枪声，黄濑心知敌方主力已经攻入己方的藏身之所，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恐怕要在这场巷战里被彻底撕碎了。想到此他反而跳将起来，更加卖力地跟青峰搏斗。
青峰跟黄濑一样扔掉了自己的武器，这会完全只剩下贴身肉搏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地缠斗了好一阵，渐渐地青峰占了上风，他满以为这下黄濑总该认输投降了，要知道连巷子里的枪声都偃旗息鼓，估计别人都打得差不多了，谁还在那纠缠个没完啊，哪曾想黄濑还在那负隅顽抗。
直到两人都打得气喘吁吁之时，只听得一声枪响，黄濑感到自己背上啪地被打中了，伸手一摸，手上全是彩弹颜料。
“最后一个击毙了！”敌方欢呼雀跃。
黄濑停止打斗，浑身无力地躺倒在地。
青峰也全身松垮垮地，他去捡了枪，顺便把黄濑的也捡了，丢过去：“起来去集合了。”

黄濑醒了。
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是有力气动的，所以他转了一下眼珠。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是医院的病房吧。在床头一侧，摆放着许多鲜花，黄濑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小……黑子？”
黑子正在整理那些花，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黄濑醒转，马上喜道：“黄濑君你醒了？”
“嗯……”黄濑只觉头还是晕的，整个人非常乏力。
“太好了，我叫医生过来。”黑子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黄濑试着动了动脖子，把脸转到另一边才发现，他的床边居然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趴在床边，脸埋在臂弯里，似乎睡得正熟。
黑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那人旁边，清了清嗓子，敲敲他的肩膀。“青峰君。”
熟睡中的青峰仿佛很不耐烦被人打扰似的，甩了甩肩膀。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黑子和黄濑都忍不住笑了。
见青峰还是不醒，黑子只好更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峰君！”
青峰一下坐起来，眼睛还眯缝着，嘴里低吼道：“干什么？”
“黄濑君醒过来了。”黑子说。
“啊？”青峰仔细看过来，确认了好一会，好像这时脑袋才清醒了一点，立马有些不自然地扭开脸，说道，“你醒了啊。”
“唉，慰问伤员怎么是这种语气呢青峰君。我记得黄濑君还没醒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
“啰嗦！我还是伤员呢！”青峰不满道。
“咳咳，估计医生快过来了，我出去交待点事啊，你们慢慢聊。”
黑子出去之后，病房里只剩下了青峰和黄濑两个人。气氛变得更加不自然了。
过了许久，黄濑才开口问道：“小青峰，辛德瑞拉，她……”
“死了。”青峰看着他，“她死了。”

黑子走出病房，正巧遇见医生带着一位护士走过来，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医生让护士先进病房去察看病人的情况。
“医生，”黑子说道，“虽然黄濑君已经醒了，可是我感觉他也许应该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
“是的。不过等一段时间，要是各方面生理数值恢复正常的话，也可以出院休养，只是病人在生活上可能会有不便。”
黑子点点头。“这些我们会安排好的。另外，请医生也想办法劝劝青峰君去休息吧。他有伤在身，又不肯好好休息，我们劝他都没用，只能有劳您了。”
他们说了没两句，身后房门开启，那位护士退出病房，走回医生身旁站定。
“怎么这么快？”医生诧异道。
“病人不接受检查。”护士答道。
“为什么？”黑子也很惊讶。
护士摇了摇头。
他们只能暂停谈话先到病房里看看究竟。病房里，黄濑靠着抬高的床头坐着，看见他们三人走进，连忙说道：“对不起，能不能请那位护士小姐先出去？”
“出什么事了，黄濑君？”黑子问道。
“你们就先让那个护士出去吧。”青峰站起来说。
黑子和医生互相看了一眼，用目光交换了一下意见，接着医生就请护士暂时离开了。
等病房门关上，黑子问黄濑道：“黄濑君，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NL接触。”黄濑说，“抱歉，这样大概会很麻烦……但是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们。”
医生听了很不解。的确，那位护士是个护理型NL。如今的医疗机构，使用护理型NL代替人类进行医护工作已是十分普遍，并且NL护士在工作中比人类更加耐心细致、任劳任怨，投入使用至今从未听说过有谁对他们的工作不满。
黑子尽管不是完全了解黄濑的心理状况，却也大约猜到了一点。他说道：“没事，等一会我去服务台申请人类护工吧。”
医生对黄濑进行了简单的检查，记录数据后和黑子一起离开病房前去服务台。
他们都离开之后，青峰问黄濑：“是不是因为那个NL？”
“小青峰？”
“是不是因为F-9015？”青峰问，“她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就因为她死了，你连别的NL都不想看见了？”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好吧，确实是的。”
“哈？”没想到黄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承认了，青峰有点光火。“那你应该也恨死我了吧？是我杀了她，你亲眼看着的。”
“我没有这么说。”
“你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黄濑的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他刚从床板上抬起肩膀，一阵剧痛就让他重新倒了回去。
“你……给我躺好了，别乱动！”青峰厉声说。
“小青峰你冷静一点好吗？”黄濑说。他的声音有点虚弱，听上去像是示弱了一样，这让青峰心理平衡了一些。
青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好吧，我冷静。”但是他怒瞪的眼睛分明告诉黄濑他还是很生气。黄濑避开了他的视线。
“小青峰，”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见黄濑说道，“你有没有设想过，如果有一天，一个很喜欢你的人，死在了你的怀里……你有办法可以无动于衷吗？”

站在门前，绿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按下屏幕下方的按钮。屏幕亮了，视频中的人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道：“请进吧。”
自动门开启，绿间走进室内。落地窗前一面设计别致的圆弧形办公桌后方，正伏案书写的人抬起头，对他说道：“看样子，你来这是有重要的事？”
“是的，非常重要。”绿间说。
“噢。”对方搁下笔，端坐看着他，“请讲。”
“我建议，暂停第九代NL的研发工作，并对该研发项目进行重新评估。”绿间单刀直入地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对方问。
“是的。我是经过非常认真的考虑，才提出这个建议的。”绿间说。
“那你应该知道，我们已经在第九代NL的研发项目上投入多少人力财力了吧。一旦停止研发，会对公司利益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你也很清楚吧。”
“是的，我很清楚。”
“那能不能请你给我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呢？”
“具体的原因分析，我整理成书面材料了。”绿间走上前，将手上的档案夹放在办公桌上，然后退回原位。“简而言之就是，我不否认公司是为争取利益而存在，但我同时也认为，在利益之上还有更需要我们重视的东西。”
对方瞥了一眼他递上来的档案夹，没有去翻。“你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最近F-9015逃脱的事件，对不对。”
绿间静立着，而后答道：“是的。”
“关于这件事，我刚好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首先就是，作为F-9015的设计者，你真的对她逃脱一事毫无预估吗？”
“是的。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所以对于这次事件，我也负有责任。”
“那特勤组出发追击F-9015之前，也是你暗示其中成员可以杀死目标的，是吗？”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还有，在特勤组执行任务的期间，曾经有人通过网络潜入临时指挥部的定位系统获取三维地图，那个人是不是也是你？”
“是的。”
对话停顿了，绿间感到对方在用一种考量的眼神看着他。
“真是让我意外啊。”无声的对峙之后，对方缓缓说道，“你的胆量，已经超过我以往对你的认识了，真太郎。”
“那是因为，我必须要那么做。”绿间说，“赤司，请你能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看着对方拿起那个档案夹，放在手边一叠文件的上面。
“我会仔细考虑的。”对方说道。

自从那次气氛紧绷的谈话之后，青峰没有再来过黄濑的病房。黄濑猜想青峰一定是听了他的话不高兴了，可是当他想用通讯器联系青峰的时候却发现，一直戴在左手腕上的通讯器竟然不翼而飞。他这才意识到，恐怕他们现在的人身自由都已经受到限制。
果然两天之后，有一男一女来到黄濑的病房，他们身穿公司教育指导部的通勤制服，自称是事故调查小组的成员。由于公司规模庞大，不在同一部门任职的同事之间不认识的情况很常见，这两个人黄濑也是完全没有印象，但对方出示了身份卡和调查指令，他只得配合。
“鉴于此次事件已被定性为生产事故，按照生产事故的调查流程，你需要回答我们一些问题。你的回答有可能对事故的后续处理产生影响，所以请谨慎回忆并且作答。”那个男的说。
“好的。”黄濑回答。他迅速判断着当前的局面。公司没有指派黑子或者桃井，而是指派了与他毫不相识的人来进行调查，可见上层对这个事故的重视程度非比寻常，甚至于一点放水的可能性也没有。如此说来，这调查员让他谨慎作答倒确实是一个很中肯的建议。
他们对话的时候，那个女的就在一旁做记录。
“首先，请问你是否清楚地记得你们的任务内容？”男的问。
“是的。我们的任务是把目标带回公司。”黄濑答。
“还有呢？”
“保证目标存活。”
“好。那么请问，任务执行过程中，是否有人试图违反任务指令，或者诱导他人违反任务指令？”
没想到提问这么快就直戳要害，黄濑不大有底气地答道：“没有。”
“你肯定？”
“肯定。”
对方看看他，没有继续追问。
黄濑放在床单上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他的心很虚，因为他撒了谎。可是他也十分清楚，如果他把当时他们之中有人对任务产生质疑，并且为此发生争执的情况说出来，恐怕后果会更糟糕。至少，作为这个特勤小队的指挥员，队长一定会被第一个追究责任。公司在调查完事故原因之后，是根据调查结果进行后续处理的，一旦员工被认定为违反公司规定而未能完成任务，那么即使殉职，他也会受到名誉上的处分，其家属也无法得到合同上承诺的高额抚恤金。这对死者的家人来说无异于双重打击。
“既然你们在主观上没有将目标致死的意图，那么导致目标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黄濑想得正入神，对方的问题又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感觉这些问题中简直处处是陷阱，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去。
“那是因为，目标实在是太难应付了……”
“你是说你们十一个荷枪实弹的特勤部队员还应付不了一个只带着冷兵器的女性NL？”
“是的，她非常厉害，制伏她真的很困难。”
“最后目标死亡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我在。”
“现场还有谁？”
“小青峰……还有M-172。”
“抱歉？你是说青峰大辉，还有谁？”
“还有一个机器人……但是他只是个维修型号……”
“杀死目标的是青峰大辉吗？”
“是的……”
“你是否阻止过他？”
“我有……”
“这么说他是明知故犯了。”
“不是！不……我是说，他是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的意思是目标当时威胁到他的生命了吗？”
“是的！”
“好的。”那男的向身边的女调查员点了一下头，随后又对黄濑说道，“提问到此为止。后续的处理结果出来之后，公司会发布通知的。”
说完这些话，两位调查员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黄濑叫住他们，“请问，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大概是什么样的处理结果？”
男调查员说道：“这个，我也不敢下断言。不过你不存在违反任务指令的操作，应该不会有事的。”
“那要是存在违反任务指令的操作，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根据以往的经验，违反任务指令并给公司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通常就无法在公司呆下去了。”
听了这番话，黄濑懵了，直到那两人走出病房都没回过神来。

到了黄濑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不再需要护工的照料，医院给他配了一个辅助型机器人R-9。R-9有一个像吸尘器似的底盘和一个扶手，复健的病人可以扶着他走路，累了可以坐在他的身上休息。他还有一个伸缩支架，用于悬挂吊瓶和杂物。他还会语音对话，能和人类聊天。当然聊天内容仅限系统设定。但是跟他功能相悖的是他的性格比较沉默，话很少。
一开始黄濑闲得无聊只能找R-9说话解闷，后来他发现R-9好像不太喜欢搭理人，也就作罢了。一次，黄濑扶着R-9在医院走廊上散步，听到前面的服务台传来说话声。医院里通常是很安静的，就显得这说话声有点高，听得出说话的人心情不佳。
“为什么要去？去了自己找气吗？”
因为很长时间没见过青峰，黄濑以为他早已出院，这一下听到他的声音又是惊又是喜。正要加快脚步走过去，只听青峰又说道：“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要背他回来，让他跟那个NL一起自生自灭去！”
这句话直听得黄濑连手脚都冰了，他抓着R-9的扶手站着，一步也没法往前挪动。
“青峰君你这样说太过分了！”这是桃井的声音，“本来你就是违反任务指令了，只给你这个处分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你什么意思啊？”青峰更大声了，“你意思是我应该坐等那个NL杀掉我是吗？”
“你怎么听人说话的啊！气死我了！”
“青峰君，请你冷静。桃井小姐的意思是，你的处分跟黄濑君没有关系，你迁怒他是不对的。更何况，你忘了他是为你才受这么重的伤吗？刚才那样说真的太不应该了。”黑子的声音说道。
“……我说不过你们两个！”青峰怒道，“反正我就是不想再去见那家伙！”
“你确定吗？”黑子说，“那下回见面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哦。”
“我非常确定！喂出院手续办好了没有啊？”
“在气头上说的话最好自己再想想哦。”
“啰嗦！字签哪里？”
黄濑呆立着听了一会他们的对话，直到R-9闪起提示灯，提醒他吊瓶里的药快输完。他也不想再听了，于是拉着R-9转身回自己的病房去。

黄濑走在走廊上，他虽然扶着R-9，却仍觉得脚底下发飘，好像整个人都使不上劲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么木木地走了一段路，背后忽有一阵脚步声接近，一个人喊他道：“黄濑！”
黄濑一回头，看见来人，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小绿间？”
绿间说：“我在病房没看到你，你这么在这。这药都快见底了，还不去换？”
黄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全然忘记了回病房换药的事，连走过头了都没注意，多亏R-9已经帮他把输液管给关上了。
“谢谢你啊。”他对R-9说。
“不客气。”R-9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回道。
“这是医院给你配的？”绿间看了R-9一眼。
“是啊。”黄濑觉得有点奇怪，作为基因工程师的绿间，向来对低端的硅基产品不屑一顾，今天竟难得用正眼看一台机器人了。
绿间又问黄濑：“对了，今天青峰出院，你见过他了没有。”
黄濑条件反射地答：“没，没有。”
“你还不知道？”绿间很意外：“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那他应该还在服务台，你跟我去……”
“我不去了。”
“嗯？”绿间终于发现黄濑的反常，他转过头看着黄濑，推了推眼镜。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黄濑避开绿间审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绿间问。
“还是先回房间再说吧。”黄濑说。
回到病房里，R-9给黄濑换了一个新的吊瓶挂上，在此过程中绿间一直观察着这个机器人的动作。
“你还会什么？”绿间问R-9。
“我还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R-9回答。
“你有自动记忆功能？”
“那当然。我可是NL诞生前的最后一代机器人，我是最先进的，而且我很博学多识。”
这一刻黄濑感到很挫败，他还是第一次听R-9说出一个这么长的句子，但却是对绿间说的，可见这机器人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对说话对象很挑剔。同时他还感到很震惊，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如此臭屁的语气对绿间说自己是多么博学多识，并且这“人”还是台机器。
“你真敢挑战权威啊。”他小声对R-9说。
“哦？”绿间倒好像跟这台机器杠上了，“那你先说说，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R-9于是将刚才在走廊上听到的青峰等三人的对话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人不喜欢机器有记忆功能了。”黄濑扶额道。
绿间听完了R-9的叙述，问黄濑道：“所以，你是为了这个躲开青峰？”
“那种情况下见面……不是太尴尬了嘛。”黄濑说，“对了，处理结果是怎么样的？”
“公司给青峰休了三个月的无薪假，并且这段时间，他不能离开公司总部。”
这个结果，听上去比直接炒鱿鱼是好多了，可细细一想，炒鱿鱼尚且还有自由呢，这种处理方式跟把人软禁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那……只有小青峰受到处分了？”黄濑问。
“F-9015死亡，公司损失不小，这个责任是必须要有人来承担的。我们的研发组，包括我，都接受了隔离调查，不过，不知道上面出于什么考虑，只给了青峰处分。”
黄濑低下头。“一定是因为，那两个人来问我的时候，我说错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
“你还是不要想这些了。”绿间说，“你想也没有结果，不如安心把伤养好早点出院。我们的最后一笔研发资金，原本是打算用来庆祝新成果的，现在新成果泡汤，这钱都用来给你买慰问品了，你再不出院对得起我们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绿间。”黄濑抬头对绿间笑，突然又想起什么，“等一等，你刚才说，我们的最后一笔研发资金……？”
“是的，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绿间说，“第九代NL的开发项目，已经暂停。我们的研发组，也就此解散了。”
黄濑闻言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青峰站在从医院通往公司总部的自动扶梯上。他转过头，黑子和桃井在医院门口向他齐齐挥手告别，神情肃穆，仿佛他这一走就永别了似的，看得他直想冲回去叫他们收起这副表情。
这条扶梯很长，乘坐全程得耗时10分钟。青峰百无聊赖地看着对向下行的那条扶梯上迎面而来的人，因为目的地是医院，这些人个个一脸静默，死气沉沉的，真是让人更加心情烦闷。——咦？在这群死气沉沉的人当中，突然有一抹鲜艳的亮色出现。那是一个姑娘，她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自花丛中望去，还能看到那呼之欲出的胸脯轮廓——嗯，好身材。看完了最重要的部位，再把眼睛挪到脸上。哦哦，脸也长得很不错！只是……好像有点眼熟？……慢着！这不是——
眼看着对方跟自己擦肩而过，青峰连忙一撑扶手从上行的扶梯跃出，穿过中间的步行阶梯紧接着就跳进了对向的扶梯里面，引得周围惊叫连连。青峰也来不及解释道歉，快步追上那名女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喂，你等一下！”
对方欣然回头，似乎早料到他会追上来。“你好。”她笑着说。
“你是F……F-90……”青峰一下子想不起她的全称来了。
“我是F-9009。”对方毫不介意地自我介绍道，“不过，我如今是公司正式员工，你该称呼我的名字才是。我的名字叫盖亚。”
是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他记得。没想到他在医院住了这些天，这家伙都摇身一变成了正式员工了，而他面临的则是停薪三个月还不能走出公司半步的难堪处境。
周围人都在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们，青峰只得放开了对方。“好吧，盖亚小姐。”他说，“请问你是要去医院探望病人吗？”
“是啊。”盖亚大大方方地答道，“我要去探望黄濑先生。替已经死去的辛德瑞拉。”
“你不可以去。”青峰马上说。
“为什么？”
“他现在不能见到任何……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东西。”
“是嘛——”盖亚将花束抱在怀里，向上斜着眼看他。“既然如此，好吧，那我就不去了。”
青峰很惊讶她这么爽快就放弃了。
“不过，作为交换，你能请我喝杯咖啡吗？”对方又问道。
直觉让青峰不由得戒备了起来。
没想到对方哈哈大笑：“放心吧，我可没那丫头那么笨，去喜欢一个人类的男性。还是说，你怕我报复你？”
不说青峰都忘了，他确实跟这个NL还激烈地厮杀过呢。
“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讲，”盖亚说道，“而且我敢打赌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暂停第九代NL研发项目的建议是绿间君提出的。在F-9015确认死亡之后。”
黄濑看向门外。“小黑子？……但是，”他又看绿间，“就算这次事故严重，也不至于暂停其他产品的研发计划啊？”
“我不但要暂停这个研发项目。”绿间平静地说道，“我的最终目的是永久废止第九代NL的开发。”
此话一出，不仅黄濑，连刚刚进门来的黑子和桃井也大为震惊。
“为什么要这么做？”黄濑问道，“这可是小绿间多年的心血啊，第九代NL的研发计划也是你首先提出的不是吗？”
“如果说研发继续进行下去，有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甚至是灾难呢？”绿间说，“你想想，只是一个NL，就已经造成了这么多死伤，万一将来有一天，更多的NL像她一样……”
“别说了！”黄濑大声制止，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小黄……”桃井担忧地走过来。
黄濑低下头，看着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对不起……”他说，“我也许没办法做到像小绿间那样，可以这么坚定地就把自己过去那么长时间的努力都否定了……”
黑子用开解的语气对黄濑说道：“就算没有第九代NL的研发计划，绿间君仍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基因工程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黄濑君你的觉悟还未够班呢。”
“这个时候就不要戳我痛处了好嘛小黑子……你们难得来一次，难道就是为了来教育我嘛。”
“我们最近都忙得不行了，哪有那个闲工夫特地来教育你啊。”桃井说，“对了小黄，你听说青峰君的事了没有？”
“喂。”绿间连忙出声阻止。
黄濑却满不在意：“我知道啊，小绿间跟我说过了。”
“他今天一出院就要回公司领处分，所以没时间过来了……”
“谢谢你啦小桃。”黄濑笑着说，“其实，我在走廊上已经听到了。”
“你……都听到了？”
“啊，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啊！只是不小心的啦。”
“小黄，你可不要生青峰君的气啊。”桃井连忙道，“他说话是冲了点，可我们都知道他不是那么想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明白的啦！你看我哪里生气了？”
“黄濑君。”这时黑子说道，“你做完手术以后，昏迷了整整一天，青峰君就一直坐在这等着，我们叫他去休息他也不听，因为他说，你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我想，他刚才可能火气是大了点，但他说的肯定不是心里想的。”
“你说在我醒过来之前，小青峰一直没有去休息吗？”黄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绿间的反应稍微没那么大，却也是仿佛听到了什么闻所未闻的大事件似的。
“是真的哦。他本来威胁我和桃井小姐不许说出去的，不过既然他都是吃处分的人了，这点面子也无所谓有还是没有了吧——”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绿间若有所悟道。

“所以，你想说什么？”
在自动扶梯中转休息站的咖啡厅里，青峰用充满戒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女子。他甚至都做好准备她随时会跳起来攻击他了。然而对方却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叫来服务员点了杯咖啡。
“我可以先问你一些事吗？”盖亚说。
“你问。”青峰说。
“辛德瑞拉是你杀的？”
“是。怎么，你想替她报仇？”
“不。”盖亚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玻璃墙的外面，他们的脚下是日复一日未曾改变的，迷幻般的城市夜景。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头问青峰，“她死之前说了什么？”
虽然对方口中的那个女性NL，青峰曾经跟她战斗过，并且亲手夺去了她的生命，但是她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却已十分淡薄了，她说过的话也只剩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他回忆道：“她好像说……她要用自己的意志活着，不想让人类安排她的命运……什么的。”
“她是不是还向黄濑先生表白了？”盖亚问。
青峰意外。
盖亚又说道：“果然啊，那个傻姑娘。她说她要在快死的时候才向心上人告白，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类。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她跟你说过？”青峰问。
盖亚点了点头。“我其实是嫉妒她的。她是公司迄今为止最优秀的产品。这一点我承认，她确实比我优秀。只可惜她死了。对我们NL来说，只有活下来才有价值，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不是吗？如果她当初愿意听我劝，说不定现在比我风光多了。”
“难怪你不想替她报仇。你应该比谁都希望她死吧。”青峰忍不住说道。
“青峰先生，说话可要小心啊。”盖亚直视着他的眼睛，“起码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乱说比较好。”
青峰当然明白。他越来越发现了第九代NL的可怕之处。F-9015仅仅是在智慧和战力上优于人类，而盖亚则在心机上更甚于前者，这也是她比F-9015更接近人类之处。至于最后能在人类社会生存下去的是哪一种，答案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青峰问。
“我知道，很多人像你一样，讨厌我们这些NL。”盖亚说，“不过，假如你们连从人类当中分辨我们都做不到呢？我们有可能是任何人，是你的父母，是你的恋人，是你的上司，甚至是你自己。那你除了承认我们是人类，还有别的法子吗？”

夜晚，住院部熄灯后，黄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他翻个身，看见了在床边进入休眠状态的R-9。
“嗨，R-9？”
R-9被声控启动，从休眠状态中醒了过来。“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你可以陪我说会话吗？”
R-9电子显示屏上的眼睛眯缝了一下，好像显得很无奈。“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黄濑狡黠地笑，“你要是拒绝，我明天就把你给报修了。”
R-9只好投降：“请说吧。”
总算找到一个聊天对象，黄濑开心地把枕头挪过来，趴在床边。“我问你啊R-9。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比如说，你的同类，或者人类？”
R-9仿佛非常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没有。”
“从来没有？哪怕是有一点点让你觉得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没有？”
“没有。”对方加重语气。
“为什么呢？你们这一代机器人是有情感反射的吧。”
“切，肤浅。”
R-9不动声色的拽让黄濑几乎要崇拜起他来了。“有感情就会动心啊，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黄濑不顾对方的鄙视继续问下去。
“我们的情感反射，不是自发的，是人类灌输的。何况，即使有了感情，我们也无法逃脱被新事物取代的命运。你们制造了我们为你们工作，又在不需要我们的时候将我们抛弃。如果你也能体验一下被迫进入无限期休眠的感觉，就会明白那些没有感情的家伙们比我们幸运多了。”
“无限期休眠，是不是就像死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
“是的。”
“那你会害怕吗？”
“我会让自己不害怕。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拥有情感，而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这是情感反射应用的先决条件。”
“需要控制，那就说明你还是会害怕吧。”黄濑看着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是人类，我是机器，你怎会理解我。”
“我认识一个人，她跟你是一样的。”
“是吗。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R-9听了，似乎叹息了一声。他伸出机械手拍了拍黄濑的肩膀。
“放心吧R-9，”黄濑却宽慰他道，“我想办法把你带出这里，你就不用进入无限期休眠了。”
R-9静默了一阵，接着突然说道：“你认识的那个人，是型号为F-9015的女性NL吗？”
“你怎么会知道？”黄濑惊诧。
“我只是把最近的系统通知和你们今天的对话信息整合分析了一下而已。”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今天在走廊上听到那三个人的谈话，多半也是因那个NL而起的吧。他们中的两个后来出现在这里，还有一个没出现的，我猜你这会在想他的事。”
“够啦，我在你面前都没秘密了！”
“其实你可以去跟他解释。”
“你……不过是一台机器而已！你懂什么啊！”
“我比你懂得多。”
这一人一机聊得正欢，忽然门外远远地传来了警报声。虽然住院部不在戒严区内，但急促警报响彻在空旷的医院大楼里，听得清晰无比。
“出了什么事？”黄濑问R-9。
“我出去看看。”R-9无声地滑行了出去。
不一会R-9回来了，他对黄濑说道：“系统发布S级搜捕指令，一名员工未按时返回公司总部接受处分，疑似畏罪潜逃，现要求全体人员加强警戒，火速追查。”
S级搜捕指令，这可是极其罕见的。追捕F-9015的时候，公司发布的也只不过是A级指令，像这样要求全体人员警戒的S级指令黄濑还从未有幸参与过呢。黄濑回想着刚才R-9转述的信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未按时接受处分，畏罪潜逃……难道是……”
“搜捕指令目标：青峰大辉，总部Ⅰ卡员工，原属特勤部。”

“绿间君，你看到系统消息了没有？”黑子匆匆忙忙走出电梯，正遇上绿间等在电梯外面，连忙问道。
跟公司平日里安静的午夜时分不同，此刻走廊里一片喧哗，许多员工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更有一些本不用当值的人都从宿舍跑了来，打听小道消息。大家讨论的事都是同一件——多年不曾启动的S级搜捕指令究竟是为何？
“嗯，我看到了。”绿间表面上还是平静的，但眉心已不自觉地蹙紧了，“我正要去问清楚。”
“如果你指的是去找赤司君问清楚，我认为眼下最好是不要这样做。”
绿间收住了脚步。
“赤司君平时不会轻易插手公司事务，除非他认为事态严重到必须由他出面，而眼下显然就是这种情况。”周围人太多，黑子只能压低声音说道，“我们都了解赤司君的行事风格，一旦他亲自出面处理的事情，旁人就插不了嘴了。所以这个时候去火上浇油，不如赶紧想些别的办法。”
“那你有什么办法？”绿间也小声问道，“你知道去哪找青峰那家伙吗？”
黑子摇了摇头。“我也是毫无头绪。今天我们回到公司之后，桃井小姐去找青峰君，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我们以为他只是赌气不想跟我们说话，哪知道他切断了通讯器，连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已经去查过公司各个出入口的监控，没有看到他，这说明他从医院离开后根本就没回公司。”
“没回公司？为什么？那他会去哪里？”
“他的通行卡早就被冻结，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等等！”绿间打断黑子的话，他想起了什么，“你们谁联系过黄濑没有？”
病房中的视频通话被接通，屏幕上出现的是R-9。
“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R-9说。
“我要跟黄濑通话。”绿间说。
“黄濑先生已经睡了。”
“那就叫他起来！”
“没关系，让我跟小绿间通话吧。”黄濑的声音传出。
视频转向，黄濑坐在床沿上，一点不像在睡觉的样子。
“黄濑，你听着，有紧急情况，我没时间跟你说明，但是你要记住你今天晚上必须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哪怕是青峰……”
“如果我说，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呢？”
绿间这才看清，黄濑已经拔掉了自己手上的输液管，换上了便装。他穿好鞋子，站起来走到屏幕前。
“你疯了？”绿间说，“你忘了你还在住院？你这个样子能干什么？”
“抱歉，小绿间，这次我不能听你的了。”黄濑赔罪似地朝他笑笑，“我听到系统指令了。我知道怎么找到小青峰，请让我去试试吧。”
“喂，黄濑！……”绿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濑消失在视频之外。

黄濑蹑手蹑脚地闪出病房，贴着走廊墙边走了一阵，前方走来两个查房的护士，他赶紧按下旁边一扇自动门的开关躲进去。自动门关上后，他发现这是个洗衣房，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床罩被单病号服。走廊上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请问，您在里面做什么？”一个护士问道。
糟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如果现在守在外面的是两个人类女孩那还好说，编些花言巧语再赔个笑脸，说不定她们就会放他走，再不济跑也能跑掉。但问题是这两个护士是NL，她们个个力大无穷，关键是还不为美色所动，抓到晚上不好好睡觉到处乱跑的病人就把他们扔回病房。黄濑在房间里寻找可以逃脱的途径。这个房间与外界连通的通道只有一个，标志牌上写着洗衣通道，那下面可能就是集中清洗消毒衣物的地方。身后的自动门亮起通行灯，眼看就要开启，黄濑只能心一横从那个通道口跳了下去。
“嘭”地一声闷响，黄濑感觉自己落在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他抓开盖在眼前的被单，只见四周是漫山遍野的被单床罩。他环顾四周，这里的景象也是他前所未见的，到处都是洗衣机的轰鸣声、熨烫衣服产生的蒸汽、清洗剂和消毒剂的气味。他从被单里往外挣扎，这时边上有一个长着熨烫喷头的清洁型机器人，正把脏衣服运进洗衣机器人的肚子里，看见有个人从被单里冒出来似乎吓了一跳：“啊哦。”
“嘘！”黄濑把食指竖在嘴巴前面。
那机器人把他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用衣夹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就要往下脱：“清洁度53%，必须立刻清洗！”
“喂！别脱我衣服啊！”黄濑连忙从对方手里挣脱出来，拔腿就跑。
那机器人在他身后追赶：“清洁度53%，必须立刻清洗！清洁度53%，必须立刻清洗！”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位洗衣工的追击，黄濑在这个大型洗衣中心寻找出口，终于他看到了一个标有回收标志的通道口，大概从这就能到达地下垃圾回收场了。周围又有好几个清洁机器人围拢了过来，扫描他身上的衣服，为了不被这群家伙扒光，黄濑只好马上钻进回收通道里。
回收通道另一端果然是垃圾场。这里对黄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熟悉可以形容的了。他上一次来到这里，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可就是几天前，很多人却过完了一辈子。
在垃圾回收场里，一些全副武装的人正四处搜索着，从他们的特征和着装来看，应该是第七代或者第八代的NL。黄濑悄悄接近其中一个落单的，那NL抬头看看他，见他不是自己要搜寻的目标，转身没理会他了。黄濑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上前一闷棍将其打晕。
“对不住了哥们。”黄濑把那个NL身上的背包卸下来背上，把他的武器也缴了。
其他的NL没发觉到异常，加上黄濑不是搜捕指令的目标，所以他轻松穿过了这道搜查线，找到上次执行任务时走过的原路。重新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死去的队友的脸仿佛历历在目，他们每一个人倒下的位置、生前说的最后的话语，都还清晰地保留在记忆中。然而这个时候黄濑只能不去想，他必须把那些画面和声音暂时从脑海中抹去，才能坚持走到目的地。

门外传来异响，青峰从床架上慢慢地站起身，握紧手边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物品——一把从工具箱里找来的重型扳手，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他扭过头看了看，M-172像他吩咐的那样已在桌子底下躲好了，他于是做了个OK的手势，双手举起那把扳手。
门被推了开来，一个人影闪进门里，看见他慌忙叫道：“小青峰！是我啊！”
“靠？黄濑？”好在青峰这时候还没有把扳手抡下去。
“好险，刚刚差点就被发现了！”黄濑关上了门，跑到床边把背包和武器扔在床上。M-172似乎还记得黄濑，看见是他立刻就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高兴地绕着黄濑脚边唧唧打转。黄濑也高兴地抓住M-172的手晃了一下，“M-172，好久不见了！”M-172更用力地晃了一下黄濑的手，结果扯到了他还没痊愈的伤，痛得他把手放掉。“你轻点啊M-172！”黄濑一边打开背包看里面有什么物资，一边说着，“刚刚还好我躲得快，真打起来的话哪是他们的对手。我就猜到小青峰你肯定会在这里！要不是之前来过，我也想不到这里可以藏人呢。”他说了一大通，发现青峰一句回应都没有，这才转身看去，却见青峰还是在那站着，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他。
“小青峰……”黄濑刚挪动脚步，青峰便用那扳手指着他。
“别动。”青峰说。
黄濑只得站住了。M-172也吓得停在原地，举起双手。
“你确定没有其他人跟着你过来？”青峰问。
“没有。”黄濑说。
青峰放下了扳手，但他还是跟黄濑保持着距离，抽出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这个维修站的值班室很隐蔽，确实如黄濑所说，没有来过的人很难轻易发现，因此暂时还算是安全的。可是现在，困扰他的已经不止是躲避追捕这一件事了。
“难道，小青峰你认为我也是来搜捕你的吗？”黄濑问道。
青峰还是那样看着他，不说话。这样的眼神，让黄濑想起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听到的青峰的声音。这眼神比那话语更加刺痛人。
他问：“小青峰，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不被信任的了？”

绿间在那面圆弧形的办公桌前伫立着，赤司直到翻阅完了手头的文件，才抬头看向他。“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今天的S级搜捕指令……”
“如果你是想替大辉说情，那就没必要了。”
“我想问你，所谓的S级指令，若目标反抗，最差的结果是什么？”绿间问道。
赤司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温度。“不参与执行指令的人，不需要知道这些。”
“好吧，那我换一个问法。”绿间说，“且不论青峰失踪的原因还未查明，就算他真的是逃避处分，看在曾经同窗多年的份上，你至于动用这么严厉的手段吗？”
“正因为同窗多年，所以我想你们应该很了解我了。”赤司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下巴，这让他投射过来的眼光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审视。“在我的地方，我就是规则，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破坏规则。青峰大辉在任务中无视指令，我已经给予他从轻处分，结果他反而变本加厉，触犯底限。那么我只能让他做个榜样，教我的员工都看清楚，违反规则是什么下场。”
赤司的一番话使绿间脊背发凉。“对F-9015，你尚且还手下留情，对青峰就非得这么赶尽杀绝？”
“他们两个不适合放在一起比较。”赤司慢慢地说道，“F-9015是公司的财产，对于财产自然应当原封不动地找回来。而青峰不一样，他是公司的员工，他的行为必须符合公司的规范。而他如今不仅违反了公司的规范，严重一点说是背叛也不为过，这样的员工也自然是要好好惩戒的。”
“难道……”绿间大感不妙，“赤司，请解除指令，拜托了！刚刚我跟医院通过话，黄濑离开了病房，很有可能他也去找青峰了！”
“哦？”对方闻言，似乎毫不意外。“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祝愿他走运了。”

青峰坐在椅子上，看着黄濑。“我没有办法信任任何人了。”他说，“连我自己也是。”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今天，那个女NL盖亚说的话对青峰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假设，连真实性都有待商榷，然而其中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在此之前，青峰从未预想过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对他人的信任竟是如此脆弱的，一个念头一句话，都能让它地动山摇，粉身碎骨。
“你为什么来这？”他又问黄濑。
“我听到了系统的指令消息……但我不是来执行指令的。”黄濑说。
“光凭你一个当然不行。”青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不管你是不是，既然你来了，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我必须确认你不会暴露我的位置。这点你没意见吧。”
“我没意见。”黄濑在身后的床架上坐了下来，跟青峰相对着，“本来我也没打算走了。”
他们就这样在这间狭小的值班室里坐着，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M-172也蹲坐在床边，一屏幕茫然地看着他们。后来大约连他也觉得无聊了，就用工具箱里的零件在旁边搭房子玩。
“小青峰。”黄濑打破沉默说道，“你接下来打算怎样？”
“先躲着，要是能躲过外面的搜捕，就暂时离开这里，要是躲不过就拼了。”
“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让两人再次沉默了。对，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属于什么地方。他们像周围的人一样，从懂事起便离开父母，在公司直属的学校里接受统一的教育和培训，毕业后进入公司总部或者附属机构各个阶层任职。这个公司的许多员工，一个家庭甚至上下几代都为公司工作，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只要是公司要求他们的事，就是绝对的，没有人会去质疑，公司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离开了这里，就会像一个离开了血管的血细胞，迅速地干涸死亡。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青峰和黄濑，同样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不知道。”青峰想了半天，说道，“但是与其一无所知地死掉，不如死得明明白白。”
黄濑怔了一下，他还想问青峰这是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地上的M-172突然停止不动了，他的机械关节发出“咯咯咯”的颤抖声，好像快要散架似的。
“M-172？！”黄濑被这可怕的声音吓到了，连忙俯身去看那小机器人出了什么问题。
“别出声。”青峰压低声音说。
一道光线穿过墙壁照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光点。青峰连忙翻身躲在桌子下面，黄濑也立刻反应过来，躲到床架的后面。那个光点在地上游走了几圈，还在M-172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终于是消失了。光点消失后，M-172也恢复了正常，看起来他什么都不记得，继续蹲在那儿搭房子。
黄濑把M-172拎起来看看，没发现异常。
青峰拍着身上的灰走过来。“那是生物探测器，低级的机械受不了那个电磁干扰，会短暂失灵。看样子他们瞄上这了，还不走。”
黄濑站起来说：“小青峰，我保证不是我……”
“你用不着保证。”青峰说，“这一次是我们运气好，但是下一次，说不定就没这么幸运了。”
青峰拿起床上的枪检查调试，黄濑问道：“小青峰你要做什么？”
“我要出去。”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们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
“那我也得出去，因为他们要找的人是我。等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青峰看看黄濑，又指了指M-172，“带着这个家伙赶紧跑，趁他们发现之前回到公司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可能！”黄濑打断他的话。
青峰走到黄濑面前，说道：“然后，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学校那会，大家都开玩笑说绝对不要到死还是处男，那时候还真没想到，这事有一天会摊到自己头上。如果我说，我连接吻都没试过，是不是比靶子那家伙还丢人？”
黄濑看着青峰的眼睛：“不是……”
他的回答还未说出口，就被青峰的吻给堵住了。

研发部办公区。
绿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黑子和桃井已经等候在这里了，他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果然……那个混蛋，跟他说了那么多，还以为他会好好反省了，结果……早知道就亲自押着他回来了！”桃井又急又气。
“桃井小姐，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青峰君的下落。”黑子说道。
“问题就在于，我们都不知道青峰离开医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绿间说，“哪怕能查到他去过哪些地方，或者碰到过什么人，也许都是线索。”
黑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绿间君，从医院到公司这一段自动扶梯上，应该也装有监控系统吧？”
绿间低头思索。“这个我不确定。医院是公司的下属机构，照理说如果都在一个监控系统之内，这里是可以查到的。”
“好。”黑子拿出自己的通行卡，在电脑上扫描登录了监控系统查询终端。“好像上次绿间君的通行卡查询权限被限制之后，只剩我的权限比较高了吧。希望赤司君还没有把我的等级降低。”
“您好，Ⅰ卡员工黑子哲也先生。请选择操作方式。”系统语音提示道。
“手动操作。”黑子按了一下键盘，电脑屏幕上又出现系统提示：您的查询权限为Ⅰ级。
“太好了！”三个人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看来存在感低也是有好处的。”黑子微笑点头。

如果过了今天，自己还活着，黄濑心想，以后可能会有人问他，初吻是什么感觉？那么他一定会回答，就像马上要死了一样。可能别人会笑：哪有这么夸张？他会说，这不是夸张，这是真的。
说出去大概没人相信，这也是他第一次接吻。
在这个初吻降临之前，黄濑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想象过自己的第一个吻应该是什么样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对方是什么人？反正就算让他假设一千次一万次，他也猜不到会是现在这样。可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因为很久没喝水，青峰的嘴唇有点干，温度像他的皮肤一样，是火热的。只是被这样的嘴唇紧贴着，黄濑就觉得那温度快要烧到了脑子里，烧得他头晕目眩。
还真是第一次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两个第一次接吻的人，好像除了把嘴唇贴在一起，就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了。这个吻是单纯的，不夹杂任何欲念的，也不带有任何调情的意味的，若转换成话语，大约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再见两字。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吻，让黄濑感觉心脏剧烈跳动得连胸口都发疼了。他伸出双手抓住青峰胸前的衣服，这个动作仿佛鼓励了青峰，青峰也伸出手，托住了他的后脑，更加用力地压住他的嘴唇。
“小……青峰……”
嘴唇分开之后，黄濑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觉得脸颊很烫，不知是不是因为缺氧。短暂失焦的视野渐渐恢复了清晰，他看见青峰也正看着自己。
青峰放开了手。“走了。”
他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不要！”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别出去，你不能出去……”
黄濑紧紧地抱着青峰。其实今天，从医院里偷跑出来一直到这，尽管中途遇到过种种惊险，黄濑也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可是就在此时此刻，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怕青峰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就真的不能再见了。
“行了，放开我。”青峰说。
“不行，不放！”黄濑咬着牙，手上一丝也不肯放松，“哪有这样的，吻完把人扔下就跑了。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说清楚呢……”
“之前怀疑你，是我不对。我不会再怀疑你了。”
“只是这样？”黄濑说，“这算是安慰？那刚刚那样算什么？补偿吗？”
M-172也有样学样，扑上来抱住青峰的腿不让他走。青峰低头看看，这小东西的样子怪滑稽好笑的，可这会儿他笑不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了。他们心里都知道，他们就是傻，就是倔，明明有时候只差一层窗户纸了，但就是谁也不肯先捅破，好像谁先捅破谁就输了似的，明明这样的角逐胜者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但就是硬撑着，死扛着，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更威风似的。
都到这时候了，还跟小孩子斗气一样。
青峰转过头：“黄濑……”
忽然间，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冲破墙壁涌入室内，巨大的气浪将钢质的门板都直接掀飞了起来。青峰连忙回身抱住黄濑，两个人一起扑倒在地，再一翻身滚进了床底下。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过后，值班室已经面目全非，一整面墙壁被轰没了，到处是断壁残垣和飞扬的尘土。青峰心有余悸，刚才他要是真走出去，说不定这会也被轰没了。
他们从床底下爬出来，检查了一下还好都没受伤，M-172也还死死地扒在青峰腿上呢。
“好啦，下来吧。”青峰蹬了两下腿。
M-172依旧死死地扒着青峰的腿，青峰不耐烦地想把他拽下来，突然只见M-172又全身颤抖起来，而且比之前抖得还要厉害，连屏幕都花掉了。
“怎么回事？”黄濑问。
“别说话！”青峰警觉地环视着四周。能让M-172产生如此剧烈的排斥反应，加上这破坏力，想必有什么不得了的家伙正在步步接近。
不出所料，被轰成渣的墙壁外面，巨型机械走动的声音由远而近，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地面轻微的震动，一个无比高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从外表来看，他仍是人类，但当他抬起手，那本应该是手臂的部位却赫然被一管脉冲激光炮筒代替。
“找到你们了哦。峰仔，黄濑仔。”

一束脉冲激光直直打来，两人见状分头躲开，紧接着只听一声炸响，他们刚刚所在的地方，地面被轰出一个陨石坑般的大洞。
“你给我下来！”青峰终于把M-172从裤腿上扯了下来。他把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小机器人放在了墙边角落里，然后起身朝黄濑的方向喊道，“照我刚才说的做！”说完就跃过断墙跑了出去。
“小青峰！……”黄濑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他站稳，一双机械巨足轰然跨到他的跟前。在这庞大的阴影压迫下，黄濑抬头望去，尽管看清了这个“机械人”的脸，但那一刻的惊愕仍是令他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小……紫原？”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经过他身边，一步一步地往青峰逃离的方向走去了，似乎并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待对方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去，黄濑赶紧从瓦砾堆里找出背包，检查剩余的武器还能不能用。M-172缩在墙角，已经不发抖了，黄濑对他说：“你在这等着，我们马上会回来的！”
黄濑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地上的脚印追去。他知道，青峰肯定也跟他一样震惊。
人体改造机械技术曾经在人造人产业发展进程中风靡一时，起初是为了使肢体缺失的残疾人康复而给他们装上高精度的机械义肢，随后一部分人发现，机械义肢比人体本身使用起来更加便利，而且配合不同功能的义肢，人体可以发挥的作用也越大，因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的身体改装成了机械。但是随后人们又发现，机械的人体在伦理上难以被大多数人的内心所接受，加上在机械人体的使用者中发生了几次影响颇大的社会事件，更有甚者竟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了完全的杀伤性武器，这都是与这项技术发明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所以自此，机械人体的研制开发被政府明令禁止，这一科研项目也在各个人造人公司的产品目录中被剔除。而其后，基因工程塑造人体的技术日趋成熟，机械人体很快就被人们遗忘摒弃，如今几乎已不太能见到机械义肢的使用者了。
在黄濑的记忆中，毕业之后他们这一批人全都顺利进入公司工作，只有紫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露过面。以紫原的性格，不喜欢公司的管理模式而选择其他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而也没有人对他的缺席感到意外，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紫原竟会是这般面貌。
这恐怕只能说明，公司仍然在秘而不宣地进行人体机械改造的实验，并且这项技术已经发展到能够将一个人成功变为一件杀伤力强大的重型武器了！

与此同时，正如黄濑所猜测的那样，青峰也在震惊之中。他一度无法确定那个半人半机械的怪物是否真的是紫原，但是那张脸，那说话的语气，又分明告诉他这就是。作为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青峰深知紫原这家伙虽然平时看上去懒懒散散的，真的发起威来恐怕连他也搞不定，更别提几年不见变身成了这样，还真有几分扫平一切的架势。
“看来这次真的把赤司那家伙惹恼了……”青峰在一台垃圾车背后蹲下，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
他竖起耳朵听着，机械摩擦着地面砂砾的声音在四周徘徊，但是始终没有远离，只怕藏身之地暴露是迟早的事情。果然，又是一道激光射穿他身后的垃圾车，与他擦身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只听旁边似有水流声，扭头一看，那激光束不偏不倚正打漏了油箱，他连忙飞身滑进边上那辆垃圾车的底下，刚从另一边滑出来，就听那头轰地一声巨响，油箱爆炸，那辆车被掀了个底朝天。
“靠，危险危险。”青峰擦擦头上的汗。
还没等他喘过气，机械声又逼近了，他自知躲躲闪闪不是办法，干脆从隐蔽处站了出来，以枪还击。青峰不想下杀手，所以子弹都是打向对方四肢关节处，可是对于四肢被改装为机械义肢的紫原来说，这些子弹打过来跟挠痒痒差不多，有一些甚至被他像拍苍蝇一样拍掉了。
“擦！”青峰也忍不住想大骂了，这是什么逆天的改造啊？他飞快地思考，要如何应对如此局面，而站在他面前的紫原则慢悠悠地向他走过来了。
“峰仔。”紫原垂下眼睛俯视着青峰。他的语气还是老样子，有点像小孩子撒娇，跟这副庞然的身躯毫不相称，“赤仔很生气哦，因为你不听话。”
青峰用眼睛余光瞄瞄周围。这里的地形，他比对方稍微熟悉一点儿，不远处有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恐怕也抵挡不住这一身重型武器的威力。直接跑呢？也不行。纵使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激光炮，大概没两步就被打成一缕烟了吧。
“不听话的家伙，是要受到惩罚的。”
紫原再次抬起了手臂。脉冲激光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青峰，炮筒从中央开始逐渐发红，那是能量正在积蓄的标志。青峰死死地盯住那个炮口，他知道自己能否躲过这一击就在于激光发射的一瞬间。
“住手！！”
这一声把对峙中的两人都唬了一跳，只见一条人影突然窜上了紫原的背，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同时还用手把他的两只眼睛给捂上了。
“黄濑？”青峰简直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愚蠢的战术，问题是这愚蠢的战术居然还奏效了，紫原既看不见，又无法攻击趴在自己背上的黄濑，一时间只能在原地团团转。
“小青峰你快……”黄濑话没说完，紫原已用另一只手抓起他，朝地上摔了过去。
青峰连忙冲上前一把接住，黄濑整个人的重量就这么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身上。
“你在搞什么？！”青峰对倒在自己身上的黄濑怒道。
“好痛……小青峰你还吼我？要不是我急中生智，你已经被小紫原轰至渣了啊！”
“妈的，你再不起来我们都要被踩成饼了！”
黄濑抬头一看，可不得了，紫原显然是被他刚才的急中生智给激怒了，抬起那铁砣似的脚就要往他们脑袋上踩下来。
“唧——！”
突然出现在三人中间的小家伙，让紫原的脚停住了。他低下头，仿佛很努力地要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而青峰和黄濑都认出了，那是M-172，他尽管因为紫原身上强大的电磁干扰而剧烈地发着抖，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挡在他们之间。他使劲儿地伸长胳膊，顶住紫原即将踩下的脚，好像完全不知道对方轻轻一踩就能把他踩成一堆废铁。
青峰和黄濑都愣住了，紫原也糊涂了，他迟疑地，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脚。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通讯器响起，是新的指令。
“够了，敦。停止攻击，把他们都带回来。”赤司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听起来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如果他们有任何反抗举动，格杀勿论。”

在紫原的押解下，青峰和黄濑乖乖地往回走。M-172也被紫原逮住了，紫原捏住他的一只脚倒提着，可怜的小家伙两只手在半空中不停挥舞。紫原似乎对这个小机器人产生了一点兴趣，像摆弄玩具一样把他拎在手上翻来覆去好奇地看，还抓住他的胳膊扯了扯。
“唧——！唧——！”M-172挣扎着。
黄濑小心翼翼地回头：“小紫原啊，那个，你稍微别太用力啊，要不然很容易把他给玩坏的……”
紫原用激光炮对准黄濑的脑袋。
“别这样啊，我又没有想逃跑！”黄濑马上解释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最好还是闭上你的嘴。”青峰说。
“什么嘛，我也是为了缓解气氛啊。话说小紫原我们大家这么久没见了，是不是应该先好好聊一聊呢……”
紫原把炮筒顶在了黄濑的后脑勺上。
“好好好，我不说话就是了……”
“喂，紫原。”青峰这时开口道，“该不会其实这些年，你也跟我们一样都在公司里吧。”
紫原没回话。
“你把自己变成这样，也是赤司那家伙的意思吧？”
“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哦。”紫原说。
“这件事恐怕其他人都不知情吧。”青峰说，“五月跟阿哲也就算了，像绿间那么仔细的人，居然也一点没察觉。只能说真不愧是赤司，能把这么大的事瞒得滴水不漏。”
“都说了让你别问。”紫原抬起手，“否则……”
“否则就打爆我的头？”
“不。否则就打爆黄濑仔的头。”炮口又指向了黄濑。
“喂怎么又是这样啊！”黄濑大呼冤枉，“这次我明明一个字都没说！”
迫于激光炮的威慑力，加上对方又有“人质”在手，两个人这下可算都安静了，管好自己的嘴巴老老实实走在前面。

乘直达电梯到了200层，这里的情景跟他们想象中大相径庭，没有全副武装的特勤部队员或是NL保镖，等候着他们的只有赤司家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
管家向他们鞠躬行礼：“恭候多时了。请青峰先生跟随我到少爷的办公室，他有几句话要问您。至于黄濑先生，就请移步那边的会客室稍作休息吧。”
“喂……什么意思？”青峰下意识地回头看黄濑。
“请放心，黄濑先生不会有事。”管家说。
“对啊，有小紫原在这呢，我很安全的！”黄濑笑着对青峰说。在他脑袋后面是紫原的激光炮筒。
“请跟我来吧。”管家再次提醒道。
青峰知道，他能做的只有听从赤司的安排。而接下来他们将被如何处置，那就没人能预料了。他再次看了黄濑一眼，说：“你自己小心。”
黄濑点点头，然后就跟紫原一起进入了旁边的会客室。
管家带着青峰来到赤司的办公室门前，那道门便自动开启了。
“辛苦了。您先下去吧。”赤司坐在办公桌后面，目不斜视地说道。
等管家退出了办公室，他才把目光移到青峰的脸上。
“你今天是不是见过F-9009？”赤司问道。
青峰略为意外，不过想想自己一直就没出过对方的地盘，行踪被掌握也不足为奇。
“她跟你说了什么？”赤司又问道。
这么快就问到关键的问题了。青峰心想。在这方面，赤司好像就是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
“她要去医院探望黄濑，我阻止她去。”青峰回答。
“哦？原因呢。”
“黄濑当时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是因为F-9015？”
“你什么都知道嘛。”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对。”
“很好。那么，既然是你亲手——‘处决’了F-9015，为什么还要重蹈她的覆辙呢？”见青峰不回话，赤司继续说道，“难道你以为，我对你会比对她更仁慈？”
这个时候，青峰迅速作出了判断。赤司知道他跟盖亚见过面，但是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可以确定的是，盖亚也被盘问过了，而以她的聪明，多半是顺利通过了盘问。现在，能不能打消赤司的疑虑全看他接下来的应对，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透露自己企图逃离的真正原因。
“回答我，大辉。”
他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如果思考的时间超出一定范围，那么回答被取信的几率必然会大大降低。他必须立刻作出回应。
“好吧，那我就说了！”青峰两眼一闭，破罐破摔了，“是我喜欢那个女人，所以才要阻止她去见黄濑！然后我就跟她表白了，说要带她一起离开公司！她答应了会跟我走，没想到转头就把我给出卖了！！”青峰说完这些话，连他自己都臊得慌，压根没脸去观察赤司的表情。
不想对方也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竟然“哈”地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啊，大辉。F-9009这样跟我说的时候，我完全不相信。没想到这是真的。”
哈？什么？什么？！！
这下青峰是真的傻了。她也是这么说的？！什么情况？？
而赤司原本仿佛充满杀气的脸此刻换上了好像是憋着笑的表情。他看着青峰说道：“我觉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为了爱情不顾生死？还真是感人啊，连我都被感动了。”尽管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和表情却一点不像是被感动的样子。
青峰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结果他的词穷似乎被赤司理解成了不好意思开口。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喜欢什么人啊。”赤司微笑道，“就冲这个，这次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啊？”青峰持续震惊中。
“不过，已经作出的处分决定还是不会撤销。所以接下来三个月，好好呆在公司，别惹事。我想这个处罚相对你最近的表现而言，应该是很轻了吧。”宣布完青峰的处分决定，赤司点触桌上通讯台的控制键。“凉太，好久不见了。很遗憾难得的会面是关于告知你的处分决定。停薪三个月，同时三个月内禁止离开研发部办公和生活区域。具体监管工作我会交由真太郎负责。”
“喂，黄濑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啊？”这个处分决定让青峰难以理解，“F-9015是我杀的，这次想偷偷离开公司也是我自己的主意，黄濑只是来找我而已！”
“你对我的决定有意见？”赤司说。
青峰语塞。
“没有意见就好。”赤司微笑，“至于恋爱的事情，请继续加油。对了，除了任何试图带走公司财产的行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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